麟子♪

如果一辈子都写不好,那就写一辈子。

【蹇齐蹇】黄泉路上 上.

·ooc有


零.

“各位走过路过都不要错过了啊——”

天黑黝黝的,十步开外的景色都看不真切。可在这黑暗之中却有一点光在颤动。往前走走,光点绵延成了一片,再往前走走——

这是一条街道的起点,两堵墙上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跳跃着葳蕤的火光。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匆匆,偶有驻足去看看这摊位上的商品。

石板的地面纵向延伸,看不到终点在何方。两边的摊位用着各种各样的方法招揽客人:木质的招牌上用朱砂书写着店名,刺目的血红顺着木板淌下来,打湿了地上的绸缎。有人将摊位上堆满不知是什么黏糊糊的东西,用镶金的木匣装着,仅一眼就让人作呕。还有一些细碎的闪着光泽的毛发,用朱砂点过的木牌……

更让人奇怪的是这里的人群,有些人皮肤青紫,体态干枯的几乎起了皱。眼如铜铃一般撑着,嘴角还有咀嚼什么东西后留下的痕迹。有些人口鼻间汩汩淌着鲜血,顺着下颚滴落,染红了一身长袍,还有的干脆就不是人,巨大的头颅摇摇晃晃,嘴角探出獠牙,面目狰狞令人不寒而栗。

他们似乎全然不在意彼此的奇特,互相扯着嗓子聊着天,发出沙哑的笑声。

“咿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”

“嗬嗬嗬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”

不,细看去,还是有一个“人”的。

那是一个白袍男子,乌发长颈,剑眉凤目,五官如刀刻般凌厉俊朗。长身玉立,双手负在身后,似乎与四周的一切格格不入。

他的到来似乎引起了一阵骚动,人们或是睁大了没有眼瞳的白眼球,或是取下脸上的面具,或是捧出自己的头颅,企图一探究竟。

呀,今天的集市来了有趣的人呢。

 

壹.

什么也看不见。

蹇宾负手而立,对眼前浓稠的黑暗束手无策。

他的记忆一片混沌,无论怎么理都没个头绪,索性不再管它,安静站在原地等待着黑暗退去。然而四周似乎是完全陌生的环境,人很多且并不友好。不时有些他无法理解的话语在耳边飘过,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。

恐惧如毒蛇般顺着脊背窜上后颈,让他有些眩晕,便习惯性的抬手扶额,无助的轻叹一声。

他天玑的王,居然在怕啊。

当自己居于高位时,身后人心动荡,暗潮汹涌,那些人表面上一副阿谀奉承的模样,仿佛没有一点危险的羔羊跪在皇宫里,暗地筹谋着置人于死地的计划。

和现在多像啊。

他自嘲的挑了挑嘴角。

可那时,他身边却是有个人的。

那人一对鹿目,还未褪去少年的稚气。性子有些沉默寡言,却忠心不二。当那人低头行礼的时候,长发间总是露出几股小辫子,每到这时,总会让人想去顺顺毛。

那人揉过他眉间,似乎是劝他不要太过劳累,会生皱纹,却被他不着痕迹的避开了。那人无数次救过他性命,在他伤病时陪着他,照顾他,答应他那些十分任性的要求。

有那人在,他便是不怕的。

“小齐…”他徒劳的唤着那人的名讳,身子却一步不敢挪动,与视线一起消失殆尽的是全部安全感,似乎往前走一步就要跌进一片深渊。

“啊啦郎君,要不要来一点上好的琥珀?里面封的可都是那人的骨哟。”

“诶呦瞧瞧这小郎君…”

“哟哈哈哈看这一动不动的,可别是个痴的吧。”

四周的视线冰冷至极,哪怕看不见都能感受到锥心的威胁。蹇宾双手堪堪握拳,牙关咬的几近出血,却还是僵着不敢迈出一步。

“咯啦——”

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,在他心尖那根紧绷的弦上一记猛锤,接着在脑海中轰的炸成一片。他僵硬的身体一瞬间恢复了知觉,右手覆上心口,拧起眉剧烈喘息着。

似乎是刀剑出鞘的声音,带着飒飒风声和冰冷的气味。来人搅散了身后指点自己的人群,像一滴冷水,坠入一池热油中,炸的四周一片混乱。

身后的响动持续了一阵才弱了下去,因为恐惧与无措,蹇宾的额角已被汗水打湿,身子亦有些踉跄,终于在他失去重心前,有人施力环住了他的腰。

那人声音沉稳,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。

“王上,属下救驾来迟。”

心尖一阵翻涌,几乎要从眼眶溢出。可话在嘴边了,吐出的却还是那一声不咸不淡的“小齐”。

“小齐,你没伤到吧?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
“回王上的话,属下无事…不过这是何地,属下也不知。”

一问一答之间,不曾流淌过丝毫的怀疑。

“小齐能看得到这路边的景致?本王…本王现在什么都看不真切…”似是找到了可信之人,蹇宾这才流露出一些小脾气,轻轻晃着脑袋,喃喃道。

“是…属下也不知为何,来了便看见王上站在这里,身后有些…人指指点点,属下便将他们驱走了。这地方不宜久留,请王上允许属下带您离开。”

即便看不见,蹇宾也能大致猜到齐之侃的神情,定是不卑不亢的抱拳行礼,一对浓眉微微挑着,只在细微处能看到一点担忧。想着这些,之前孤身一人恐惧顿时消失殆尽,他这才感觉到后背的衣袍已被汗水浸湿,耳畔也传来一阵因过于紧张而产生的轰鸣。

他抿起唇,微微点头。

齐之侃得了应允,脚步声便向远去了。可一瞬后又突然出现在蹇宾耳畔,伴着那人略带关心的声音:“王上什么也看不见,可是会怕?”

蹇宾一怔,随即想起那山林中的一次日食,几乎相同的对白现在想起已然恍若隔世,他勾起唇角,轻笑一声。

“有你在,本王不怕。”

最后,齐之侃执了蹇宾的手,牵着他向前走去。

那人的手骨节分明,手心温热,因长期执剑而覆了一层薄茧。此时将蹇宾冰冷的手焐得暖烘烘的,心神也安定了一些。

脚下路是石板的,坑坑洼洼不大好走,纵使有人牵着,他还是走的踉踉跄跄。似乎随着两人越走越深,道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,摩肩接踵,走几步便数次与人擦肩。然而静下心来听那些人对话的蹇宾,却着实被吓了一身冷汗。

“这上好的蛇酒啊,用的可是这千年蛇妖的鳞与胆,您…给这么点价钱可就说不过去了。”

“这蛇妖我可听多了,东头就有一家号称现宰现酿。倒是我这手串,可是用新鲜的眼珠做的,您可别不识货。”

“嘿嘿嘿呦听起来倒是不赖。”

“哟你这老鬼,对这小娘子的东西怎么也感兴趣了?”

“小齐,这四周的都是些什么人?”蹇宾声音带了丝难以捉摸的味道,眉也皱了起来。

“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似乎是提到了什么恶心的物件,齐之侃一向淡然的口吻中带了丝嫌恶,“王上跟紧属下,属下拼死也会护您周全。”

蹇宾若有所思,却无意识的用力抓牢了那人的手:“小齐别总是说这些生生死死的。”

那人用力回握,算作回应。

“二位小郎君,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什么地方啊?”

耳畔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,如惊雷般炸的蹇宾身形一僵。不过这声音也着实令人毛骨悚然了些,听来尖利黏糊,一个字要拐好几个弯才憋进鼻腔里,像个娇滴滴的姑娘似的。

“王上,跟属下走,别停下。”齐之侃一下子警觉起来,脚下也加快了速度。蹇宾毫无防备的被用力拽了一把,失了重心,身子向前倾去。

然后就被后面那个不知什么东西拎住了长袍领子,走不动道了。

“小郎君,来看看嘛,本店的商品可是很丰富的哟,您看看这袍子,再看看这香囊,诶呦还有这把剑,这可是把有趣儿的剑喽。”

没等蹇宾拒绝,手里便多了个金属制地的玩意。他的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剑柄,一寸寸的向剑身靠近,脑内勾勒出这东西的模样。

剑不长,大约是一臂左右,上面密密麻麻的镂刻出凹凸不平的花纹,拎在手里沉的坠手。不知为何,蹇宾心中有些不安,便想要将剑还回去。奈何那不知什么东西似乎是存了心欺负他看不见,躲了起来。他摸索了许久,也没找到这剑该还给谁。

“王上…”齐之侃仍执着他的手,似乎在劝他丢了这剑。可他正准备放下时,突然感觉到指尖涌起一阵温热,接着,是一丝钝痛向上蔓延。齐之侃也发现了这异状,低呼了一声,越礼地将指尖抠进他的手掌:“王上您的手!”

他也感受到了,粘稠的液体温湿了冰冷的剑身,缓缓向下低落。痛的感觉来的却不猛烈,有些闷闷的,缓慢向四肢攀去。可最让蹇宾不安的却是思维中涌起的一阵阵眩晕,好像在黑暗中被人从马上掀落,连四周有什么支撑物都难以知晓。一阵阵想要呕吐的感觉从胸腔中漫开,很快,他便对外界失去了感觉。

 

贰.

揉揉眼,白衣男子惊得几乎叫出声来。

视线恢复了,眼前是他许久未入眼的色彩。蹇宾低下头打量自己,一身素袍垂至足边,上面用黑丝勾勒着白虎图腾。长发粗略的挽了一下垂在肩上,伊然是自己还是天玑王时的模样。

他习惯性地挑了挑眉,勾起嘴角四下打量。天色不晚,大约是申时。然而或许是骄阳还挂在当空,风势一点不小。四周望去,只在极远的地方有星星点点的绿,而他所处的地方,虽称不上不毛之地,不过倒也有些荒凉。

小齐不知哪里去了,四周空无一人。仅有灰扑扑的麻布帐篷和猎猎作响的旌旗提醒着他,这是士兵们驻扎的营地。黄土漫天,呛进鼻腔里难受得他连连咳嗽。一面旗被风吹得在眼前抖成一片残影,只能模模糊糊的辨认出上面属于天玑的印记。

“这里……”蹇宾无意识的握紧双拳,指尖抠进手掌,身体僵硬无法动弹,仿佛坠入了寒冷的冰窖。

怔愣了一会,他的双腿勉强恢复了知觉,便围着营帐走得步履从容。这里的一切还未蒙尘,都是新鲜的模样。酒器中的酒还有些温热,杯口留着主人刚饮完的水渍。马槽中青翠的马草挂着一点亮晶晶的液体,不知是水还是马咀嚼时留下的痕迹。就连桌上文书的墨迹都未干透,湿哒哒的晕开一片水花。

这是什么年月?蹇宾自问,却没找到答案。

实在没有头绪,他便凑上去看这木桌上的文书。不看便罢了,这一看,再次惊得他周身一阵发寒,后脖颈冒出一点汗珠。

“王上 见字如面……”落款则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,“齐之侃。”

这是小齐留给他的,最后一封文书。

蹇宾长叹一声,白皙的指尖将文书攥的起了皱。蓦地,他似是想起了什么,眸里射出一点光华,接着迅速转身,迈开大步向外走去。

不知走了多久,即便是被路边的枝条刮伤了衣袍也不曾停下,他在旷野中疾行着,脚步声在这寂寥无人的地方显得异常突兀。他眉皱着,薄唇抿起,一双凤目尽是焦急。终于,四周有了些人烟。

“请问你可知这…”他抓住一人,语气急促,呼吸都不大平稳。

可当他的手碰到那人手臂时却狠狠的穿了过去。那人毫无感觉得离开了,徒留他一人怔愣在原地,风尘仆仆,徒劳的握紧双拳。

他颓然的摇头,瞪圆了一双美目。可无论他再怎么找下去,都没人能够与他对上一句话,或看他一眼。

无数次尝试之后,蹇宾终于明白,他不属于这里。

“小齐…”这名字再次在唇边被细细咀嚼,他继续向前走着。不知过了多久,人群开始密集起来,他轻轻地围过去,却被人群挡在后面。

眼前是砖瓦砌起的城墙,青苔在角落里懒洋洋的生长,与树荫的浓绿交织,使眼前的景象更显斑驳。人们或背着布包身着布衣,或带着斗笠拄着拐杖,缓慢向城墙口聚拢过来。

蹇宾看不见,便站在一旁歇歇脚。可当他听到前面的人细碎的议论声时,神色不知不觉凝重起来。

“这齐将军啊…”

“真是的……啧啧。”

“齐将军怎么了!”他忍不住搭腔,语气急促,带着毫不客气的命令感。可议论的人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摇摇头,继续慢悠悠的说着他们自己的闲言碎语。

蹇宾等不下去了。

他绕了个弯,熟门熟路地向一旁溜去。他毕竟也是一国之主,对于这城墙内如何布局再清楚不过了。果不其然,贴着墙根缓慢行了一会,一条石制的台阶在他眼前延伸开来。

台阶很窄,还有几个松懈的士兵打着哈欠,懒散的守在那里。他把手搭在一旁的墙壁上,冰冷的触感在心底荡漾开来,粗糙的石子磨得他手掌生疼,翻过来看,渗出一丝鲜红,却再没人会轻轻地为他包扎。

无助的摇了摇头,蹇宾开始缓缓向上爬去。

一步,是他再逢故人,携手共赴黄泉。

五步,是他故地重游,却只踽踽独行。

十步,是他踟蹰徘徊,仅随烛火零星。

十五,二十……

登到顶点那一刹,他难以支撑,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形。

理了理一身白袍,蹇宾握紧双拳,顾不上打量四周,便冲向城墙最前方,向下眺望。

而就在他身后的城楼上,有一个红底黑字的匾额,上书三个豪迈阔气的大字:“截水城”。

城墙上还有零星的几个守卫,却没人看得见他们颓然的君王。那些人面不改色的从他身体穿过,纷纷议论着自己今后的出路。

“小齐……”蹇宾无心顾及其他,他灼热的目光几乎穿越了阴阳间隔,将眼前的美景凿出坑洞来。眼下,这厚重斑驳的城墙将所有百姓都护在了城内,城外的小道旁,只有身着甲胄的军士。

他急切的寻找着,目光一寸寸移动,指尖几乎嵌进了手掌的肉里,他的头再次眩晕起来,像被狭裹进了四处撞击的水流,犹如弃若敝屣般向下滚落。他用尽全部气力,眼神终于禁锢在了那个站在军士中央的素衣背影上。

但他还是晚了一步。

远处走来了一个骑着骏马的人影,那人披着一身黑袍,看不清脸色。他与小齐交流了几句,便调头离开。

齐之侃回头再次望向截水城的城墙,一对圆滚的明目中铺满了留恋,敬意,还有许多蹇宾无法读懂的情绪。他不急着离开,而是在众军士劝慰的声音中缓缓俯下身,屈了双膝,向西南面三叩首。

蹇宾从未见过齐之侃这副摸样,眼帘垂着,将灵动的双眼遮去大半,两边上挑的薄唇本该极其讨喜,此刻却微微翕动,似乎尽力忍着不至于呜咽出声来。他起身,发间的小辫子依旧跳跃着,落在蹇宾眼里,不大真切。

接着,他翻身上马,决绝的只留下了一个背影。

蹇宾终于支持不住了,身体顺着墙根向下滑去。他一对潋滟的眸子此时染了些红,半阖着,似乎在尽力阻止泪水滚落。纤长的指尖握紧又放松,一遍遍敲打坚硬的墙壁,纵使被扎的血肉模糊也未停下。

“小齐…小齐……”他喃喃着,声音带着些颤抖的哭腔,任谁听去都是无比锥心。

“小齐……!”最后这声,他拼劲全身气力,从胸腔中冲了出来。纵使他知道根本无人能听见,纵使他知道此时一切已无力回天。

可泪眼朦胧中,他似乎看见齐之侃骑在马上的身体僵住了,接着,那人缓缓回过头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。

他捕捉到了那人的目光,那人也怔了一下,似乎开口想要说些什么,却只是摇摇头,轻轻挑起嘴角。就像那人每次拌在他身侧时,那幅温柔的模样。

他听见了。

这个荒谬的想法在蹇宾脑中炸成一片,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。回过神时,城墙根下,已经没有了那个清瘦的白衣身影。

他失魂落魄的靠着城墙,缓缓阖了双眼。

……

那一瞬,仿佛万年那般漫长。

等蹇宾再次睁开双眸时,又坠入了一片黑暗。

他心下了然,仔细回味起刚刚的经历。那泪水决堤的感觉再次敲打起他的思绪,他甚至暗自庆幸,自己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。

“王上,王上。您没事吧?”身后似乎枕了一人的手臂,蹇宾挑了挑眉,伸手向旁边捞去,很快拥住了一个温热的躯体。那人的胸口洇湿了一片,似乎是他刚刚滚落眼眶泪水,都横七竖八的蹭在了那人衣襟上。他深吸一口气,逼迫自己平静下来,开口,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淡然。

“小齐,本王没事,让你担心了。”他摆了摆手,心绪很快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填满,嘴里的话不由得也俏皮了些,“本王让小齐等了这么久,小齐可是会生本王的气?”

“回……回王上的话,属下不敢。”

那人语气一如既往的一本正经,蹇宾顿觉有趣,心情颇好的勾起嘴角:“本王逗你罢了,小齐你总是这么认真。本王不过是做了个不大好的梦罢了,小齐不必挂心了。”

“如此便好……”齐之侃颔首,“王上还需要歇息一下么?”

蹇宾皱眉,从齐之侃怀里撤了出来,才发觉他们似乎还在那诡异的地方,不过是在一个人不那么密集的角落罢了。他睡过去后,齐之侃不忍心他直接躺在地上,便以臂和腿代枕,用一个异常扭曲的姿势将他护在了怀里。

之前的梦境再次在脑海中翻涌,他竭尽全力才克制住拥住面前人的冲动,轻轻道了声:“不必了。”

两人再次踏上了旅途。

这条路似乎永远到不了尽头,两人在人潮中徘徊,好几次险些被冲散,亏得齐之侃死死抓住蹇宾的手,才不至于将他落在一片黑暗里。蹇宾脚下走也的顺了一些,不必将心思全部放在路上,嘴里的话也就多了起来。

“想来小齐日日跟随本王身后,本王却从未向这样跟在小齐后面过,今日倒是体会到了这感觉。”蹇宾语气里有点调笑的意味,掺杂了一丝戏谑。

“……追随王上身后是属下的职责。”因为人多口杂,齐之侃的声音听着不大清晰,落在蹇宾耳里,搅得他心里又是一阵滔天巨浪。
“若王上喜欢,属下可以日日引着王上。”齐之侃顿了一下,接上了一句。
一时间,两人皆沉默。
蹇宾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情颇好,悄悄在齐之侃身后勾起嘴角,之前的不安全感也消散了些,勾着身前人的手指微微晃荡起来,“小齐……”

“王上可是有什么吩咐?”

“没事。”蹇宾向齐之侃的方向侧了侧身,笑道,“不过是叫叫你罢了,自从本王与你再相遇后,本王还没好好叫叫你呢。”

齐之侃没有回应,只是偏了偏头,垂下的两绺乌发扫着蹇宾的耳廓,痒酥酥的,直挠到了他心底。

“请……请问。”

耳边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娇嫩的声音,惊得刚刚放松警惕的二人驻足四下观望。那声音柔嫩清甜,无端的给人一种舒适感。她似乎是怯生生的在对齐之侃发问,“花……花要么?”

蹇宾下意识地向齐之侃的方向转头,奈何小齐似乎也不太会应付孩子,只能硬着头皮道:“多谢姑娘好意,不必了。”

“请……你们买下来吧,若没有银钱,以物易物也可。”

“抱歉姑娘,我们身无长物,怕是要令你失望了。”

齐之侃声音冷淡了下来,隐隐有了些凌厉的锋芒。他的手在身侧紧叩住蹇宾的腕子,无端的让蹇宾想起他对待国师时的语态。想来这朝臣都称齐之侃待人疏离威严,今日他倒是颇有了些感受。

 “没事没事。”那姑娘还是笑吟吟的,“我看您身后这哥哥便不错,既然看不见东西,不如交给小女吧,这偌大的集市上能以一个盲人易得我这一束花,您这买卖也算是不亏。”

这孩子说话一股市井味道,与开始的娇羞派若两人,倒是搞得娇生惯养的蹇宾颇为不习惯。而这姑娘嘴里的话也令他不怎么舒服,虽然他料定小齐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,不过还是有些在意的挑了挑眉,抿起薄唇。

“王上虽此时不可视物,却犹是尊贵之人。你是何人,一国之主岂容得你随意诋毁!”齐之侃声音蕴含了些怒气,却仍说的不疾不徐,带着呼啸而来的压迫感。“姑娘还是离开这里罢。”说着,将蹇宾护在身后。

那姑娘显然是不高兴了,娇滴滴的跺了下后脚跟,不知从哪一把掏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塞在蹇宾怀里,冷哼一声:“没想到郎君竟是如此小家子气之人,罢了罢了,这花就当是送给你们了。”

蹇宾下意识地想去拦那孩子,却被齐之侃拽住了手腕,那人声音压抑着,似乎拧着一双剑眉陷入了沉思:“王上小心,这姑娘出现的蹊跷,贸然去追恐怕会有危险,还是小心为上。”

蹇宾低应了声,低头轻抚着手中的花,可指尖每滑动一次,脸上便阴沉一分。等再度抬起头时,脸色已黑的能滴出水来。

“小齐……你是不是早就看到是这东西了?”他一对桃花眼直瞪着那人,眼角处微微泛了些红。

他本不想怀疑齐之侃,可手中这东西实在令他无法放下心来。这根本不是什么花,而是用野菊编制而成的一个花圈,花瓣还湿润着,使空气中蔓延开清冷的甜香。

这东西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他手里,而是应该躺在冷冰冰地坟茔上,随着尸体腐化一起被遗忘。

“ 不曾,那姑娘本身手中没有东西,只在靠近您时才……”齐之侃尾音低了下去,好像在自责,“是属下失职。”

蹇宾抿起唇,既没责怪他,也没说出什么安抚的话,而是陷入了一阵沉思,整个人仿佛被阴霾笼罩了一般。这里的一切诡异至极,若不是齐之侃出现,他或许已经成了路边鬼魅的食物,或者迷失在了迷惘之中。可这一切却又过于巧合,莫名出现的长剑,齐之侃最后离开的背影,被强迫接受的花圈……让人不得不对此生疑。

过于频繁的思考让蹇宾疲倦的身体再次感到脱力与寒冷,而脑海中对于齐之侃的怀疑开始肆意增长,令他心绪一点点被愧疚与惶惑蚕食。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占据了他的头脑,巨大的失重感猛地从头颅蔓延至脚跟,仿佛四肢被拉扯扭曲一般。胸腔被重物一遍遍挤压,似乎在排尽多余的空气。眼前的漆黑开始一片片剥落,露出斑驳的光影,随之而来的还有耳畔剧烈的轰鸣声。可就在色彩开始出现时,一切再次戛然而止。

 

叁.
“呼啊……”蹇宾剧烈的喘息着,挣扎着从墙角坐起身,一对桃花眼瞪得滚圆。
不出所料的,视野中再次充盈了色彩。他一边用纤长的指尖抠着胸口的一片布料,拧起一对剑眉,一边四下打量,脑中暗自消化着视线所及的一切。
这不再是兵营那一片萧瑟悲壮的景象,而是一户随处可见的普通民居内。绛色与素白交织涂抹的房梁与简洁装饰的房间,这便是天玑再典型不过的百姓家庭。
有趣的是,这间房屋不再如上次一般是空无一人的了,而是坐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丫头。
她身着一件暗棕色的长褂,肩颈与手肘处缝了几个非常刺眼的补丁,脚下趿着一双草鞋,云鬟雾鬓,显得狼狈不堪。可这孩子气色倒还不错,脸蛋红扑扑的,一对明眸亮得如同闪烁的星子。此时,她正托着下巴,笑眯眯的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有了上次的经验,蹇宾也没抱能被人看见的希望,而是站在破破烂烂的水缸旁,对着倒影微微整了整衣冠。他着的是一套极少示人的常服,长袍较为松垮,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精巧的锁骨。头发也乱蓬蓬的,挽了一个十分随意的发髻,几缕青丝垂搭在肩上,显得雍容华贵。
“喂。”一个清脆的声音陡然响起,令蹇宾周身一震,“你要照镜子到什么时候啊,你来这里不会就为了参观我家水缸吧?”
蹇宾缓慢的转过头去,就看见那丫头冲着他乐的龇牙咧嘴,一双眸弯的似一轮新月。
“你……”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“我?你不可能是来找我的吧,是来找我爹娘的吗?阿爹和阿娘都在后面祠堂里呢。可我看你的打扮,也不像是来我家讨米的吧,如果是的话还请回吧,我家可是三天没吃上什么东西了……”
那丫头自己说开了,絮絮叨叨,念的蹇宾一愣一愣的。
“本王……这是在什么地方?”
“……我都说了这是我家!”小丫头啧了一声,“我说,你该不会是喝醉了酒吧,本王这自称也是你能说的?”
蹇宾沉默,空气中氤氲着水烧开后的白雾,浓郁的化不开。
屋子的一头传出了点动静,小丫头一惊,嘴微张着,转过头去。对刚进来的,她的父母道:“阿爹,阿娘,你们看……”说着,向蹇宾的方向努努嘴。可他的父母却仿佛没看见一样,摸了摸她的一头乱发,道:“快点准备吃饭了。”
“可……”小丫头眼睛挣得溜圆,眼睁睁的看着父母从陌生男子的身体上“穿过”,默默把涌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。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朝蹇宾递了个眼色,小丫头跑走了,留他一人在原地沉思。
说是吃饭,可餐桌上却没什么米菜,连汤水都看不见。只有一堆谷壳和看着像是草皮一样的东西,孤零零的躺在餐桌上。
看着他们吃罢,蹇宾负手站在一旁,与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。
原来这天玑被遖宿吞并后,便成了遖宿的属国。按理说毓埥并非残暴的君王,对待天玑归降的百姓不薄。奈何遖宿的臣子看见这块肥肉,便使尽手段层层剥削,直至最后,导致天玑降民的日子过得如奴隶一般。
当然,一个小丫头是不会理解这些的,只是蹇宾根据她话里的信息,一点点拼凑成了这样一个事实。
小丫头去帮父母收拾屋子了,留蹇宾一人,抱着双膝蜷坐在墙角。
他莫名的感觉到一种窒息感扼住他的脖颈,无可奈何的痛苦向四肢百骸蔓延。他在这天玑王位上坐了几个春秋,为这山山水水日益操劳,奈何终是做了亡国之君,眼睁睁的将自己的国家拱手让人,看着自己的百姓过着一日不如一日的生活。 
这两日,蹇宾过得极不好受。
小丫头一开始还逗逗他,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天玑故国他就一脸郁闷。时间久了她瞅到蹇宾脸上跟覆了冰碴子一样的表情,逗也逗不起来,只好作罢了。
“喂……喂。”某日,小丫头趁着父母不在家,又来骚扰对着天花板发愣的蹇宾。这时的蹇宾依旧是一身薄衫,长发丝丝缕缕的垂下来,半掩着一对浓眉,显得有一丝颓唐。
“你能不能去帮我看看阿爹和阿娘在祠堂里干什么啊?我真的很好奇……”小丫头挤眉弄眼,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,“他们从来不让我去。”
蹇宾微微张嘴,回过头去看她。显然是还没习惯被人命令的感觉,怔了半晌,他开口:“不过是祭拜祖先罢了,都是些长辈们的事情。等到了这年岁,你自然就懂了。”l
“可是明明就很奇怪嘛…有时邻居的奶奶或者街坊阿姨们来了,阿爹阿娘都让进的,而且每次都一脸神秘兮兮的,阿娘她们还会哭来着。”小丫头又开始一个人絮叨,麻花辫在头后跳跃,一晃一晃的,无端让蹇宾想起了一道明丽的白衣身影,“反正他们也看不到你嘛。”
“…本王帮你去看看就是。”怔愣着,他不自觉的应了下来。
“太好了,谢谢!”小丫头笑的露出一排贝齿,一蹦一跳的走开了。
当生活里多了一个重心的时候,蹇宾沉思的次数就不那么频繁了。小丫头天天逼迫他遵守诺言,逼急了就气得他摔碗摔木头,奈何这些都没用,只好乖乖的帮她跟踪她父母。
闲下来时,蹇宾也会被自己荒唐的行为逗乐,但他却不厌恶这种感觉。或许是在宫院深墙中长大的孩子从未有过如此经历的缘故,在帮小丫头跟踪的过程中,他也收获了一些渺小的快乐。而这种快乐总是让他不经意想到,小齐的童年是否就是这般模样。
虽说如此,但这人也不是那么好跟的。小丫头的爹娘平日里憨厚善良,可一到与祠堂有关系的事上,就变得格外谨慎,好几次蹇宾快要跟上时,都被锁在了祠堂外墙之外,
不知不觉间,他竟也有些好奇了。
时间游走在每一个生活罅隙之间,却又因为悠闲的日子而放慢了脚步。蹇宾与小丫头玩闹着,竟也过去了五六天的时日。
终于有一天,他得知了这个小小的真相。
那日,全家人都在酣睡着,蹇宾也不例外,托着腮阖着双眸,精巧的容貌看上去贵气安静。
接着,一阵剧烈的响动如同惊涛骇浪般将他吵醒,似乎一瞬间回到了集市上的时候,熟悉的不安感再次将他挟裹吞没。
“咚咚——”
这是一阵戾气极重的敲门声,持续不断的振聋发聩。思维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揉搓搅动,使蹇宾再次犯了头痛的老毛病,他无力的撑起额头,眼前一片恍惚。
“唔…”男主人应了一声,揉着惺忪的睡眼,迷迷糊糊的向门口走去。可门口那人似乎是不耐烦了,干脆放弃了叩门,执了不知什么利器,将门锁打落在地上。门不情不愿的敞开了,露出外面惨白而清冷的月色,将为首那人的面容映得越发狰狞。
“你们…”小丫头的阿娘也从屋内跑了出来,看着这一地狼藉剧烈喘息起来。小丫头赶忙在后面扶住她,一边还给头痛欲裂的蹇宾递了个眼色,叫他小心些。
“我们?什么我们。”为首那人声音又亮又高,尾音颤着,给人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。蹇宾打量着那人,周身最夺目的无非是一身戎衣,他只消一眼就看出来了,这是遖宿的军服,“你们一群贱民,一边吃着我遖宿的米粮,一边为这天玑奸佞俯首,溢美亡国之士,岂不该死?”
这一句,全场哗然。
“回大人的话…草民,草民不曾。”丫头的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。接着,小丫头和阿娘也跪下了,两人瘦削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。
“哈,不曾?”那人狞笑一声,“那便最好了,你们可别忘了,你们是我遖宿的子民,可不是什么天玑一个亡国之君的百姓。嘛…但大人我从不信尔等天玑贱民的言辞。来啊…给我翻翻看看。”
眼前的场景在烛火中摇曳着,宛若地狱一般。蹇宾不可置信的握紧双拳,下唇被咬的隐隐发紫。他的头还在疼着,可思绪却仿佛仿佛抽离了躯体,悬浮在人头顶游荡。冰窖般刺骨的寒意将他击碎的彻彻底底,那人口中巨大的信息量已经让他在脑中构建了一个可能性,却又被他强制压下,惧怕相信。
屋内已是凌乱不堪,这个家仅有的少得可怜的家产全部被扔在地上,化为齑粉。丫头和阿娘被阿爹护在身后,还在不住的给他朝他努嘴,叫他离开这里。
“什么也没发现?那就对了。”为首那人听罢手下的报告,笑的前仰后合,眉乱舞着,嘴角扯出一个人类难以企及的弧度,“在后面呢,在后面的祠堂里呢,哈哈哈哈哈哈哈给我去搜!”
这话一出,丫头的阿爹脸色一下变的很难看,他挡在门口,拼命喊着:“大人,求您回去吧,真的什么也没有。”女人尖利的哭声和他乞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让蹇宾陷入一种几近崩溃的情绪。
这都是天玑的子民啊…
男人被扯倒在地上,又仿佛失去了痛感一般迅速爬起,追着那一队官兵向祠堂方向跑去,和他一起飞奔出去的,还有一抹高贵的素白。
晚风冷硬,将蹇宾割得痛苦不堪,头痛未减半分,又因为他的身子极少经历如此剧烈的跑动而开始向心口蔓延。他顾不得身后小丫头担忧的叫喊,脚下的步伐拼命交替,呼吸越发粗重。
眼前出现了祠堂的外墙,这堵灰色的石墙多次将他挡在了外面。此时,这个坚硬的保护伞已被拆成碎片,奄奄一息的向后倒去。
他跟着前面人的脚步,踏过一片片被拆成的废墟,走进了祠堂的最里面。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室,四周的墙壁皆是雪白。中间摆了一个朴素的蒲团,正前方则是一个石质的碑。
只消一眼,蹇宾的身子便顷刻被激的冰凉。这石碑没有过多的装饰,只在上面雕刻了一个白虎的图腾。以及一行不算娟秀小字:天玑已故上将军齐之侃,截水城之恩人。
蹇宾脑海中所有线索迅速被拼接起来,原来他从未离开过截水城内,怪不得街坊邻居都会来祭拜,怪不得这里的气候他如此熟稔,怪不得大人们从不让小丫头过来,怪不得……巨大的信息量将蹇宾搅得一阵发蒙,眼前冒起了星星点点的白光。
“呼…”小丫头也跑过来了,确认阿爹和蹇宾都还活着,便松了口气。紧接着又绷起小小的身板,四下看去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啊,你们果然是天玑的奸佞。”那人笑的癫狂,一脚踹向了丫头的阿爹,“一个可耻的亡国奴,值得你们如此祭拜?”
“不是…”男子眼里已浸满泪水,“齐将军以一人之命报下我们全城之人…不是什么亡国奴,他是天玑的上将军。”
“废话真多,快把这些砸了吧。”那人呼着,顺手抄起一块碎石。
“别…!”男子吼了出来。
可比他更快的,是一旁失神的蹇宾,他突然冲了上去,拼命挡在了石碑之前,将那冰冷的物件护在怀里,像抱着一个人那般。
“你干什么!”小丫头失声尖叫起来,一切变的混乱不堪。蹇宾无助的看着那人手中的石砖穿过自己身体,一次一次的敲打在石碑上,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,将他滚烫的心脏锤烂成一捧粉末。他更加用力的护紧那东西,尽管知道一切都是徒劳,可他再没有哭,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怀中的石碑碎成小块,再将它们抱得更紧。
头疼愈演愈烈,耳边的声音似乎在飞快的退后消失。他不甘的闭上双眼,抵挡着意识从脑海中抽离。可他终究是敌不过天,再次沉沉的陷入睡眠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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