麟子♪

如果一辈子都写不好,那就写一辈子。

『齐蹇』一个故事.上

·题目废,ooc有
·包含微微量互攻慎

“后来,这个国度已无人知晓。更遑论有何人来问津那坍塌在风尘里的庙宇,和后山那个蒙了尘的渺小坟茔。”

壹. 

人们常说,天玑与素色是有些不解之缘的。无论是谯楼上舞动的旌旗,抑或是老农背上湿漉漉的汗巾,都是一片不染纤尘的素白。蹲在城门小憩时,几乎能让人看花了眼。 

还有那生了铁锈的货车里探出头来的小奶娃娃。 

那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不知是从哪处来的小贵公子,约莫五六岁的样子,素袍长衫,面皮白皙的紧。眸子黑乎乎的一团, 藕节似的腕子雪白雪白的,额上却生了一对凌厉的剑眉,张开双翼,飞似的没入发间。

 他似乎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,笑得眉眼弯弯好似一轮新月。而那拉车的老农也是个粗心人,只顾埋头一个劲儿的向前赶路,自然是没有心思理会货物间蜷缩的奶娃娃。 

就这样,掠过摩肩接踵的人潮,掠过驾着高头大马的军士,掠过天光云影,再捻些枝桠上零落的红梅。 

不知过了多久,那奶娃娃倦了,便探出一个小脑袋,可还未等初冬的气息涌入鼻腔,单薄的小身子就晃悠晃悠,接着,四仰八叉地摔出了货车。

 “唔……” 

奶娃娃委屈了,小鼻尖一抽一抽的,眼泪漫上来,将一对明眸打得湿漉漉的,溜溜在眼眶里打转。可很快,那眼泪便憋了回去,他掸掸身上的尘土,踉踉跄跄的向前走去。

 这是处小山林子,氤氲着丝丝缕缕的雾气。初冬的夜惊醒了跟着沼泽误入林间的鹤,在墨青色的苍穹下缓缓趋步,最终模糊在交错的枝桠间,没了踪迹。 

奶娃娃可没见过这些东西,怕得又红了眼眶。可路还是要走的,他便折了段梅枝握在手里,像给自己鼓劲似的攥得死紧。

 怕的东西往往是会来的。 

当那黑花皮,长着獠牙的怪物出现在奶娃娃的身后时,他正拾起一片落叶。 

转过身,还没来得及端详着落叶上的纹路,他眼中的水波便突然沸腾了一般,烧得他从颈子漫开一片灼热。憋了无数次的泪水终于滚出来,将面皮洗刷成了一幅山水画。 

几岁的孩子还不大会跑,奶娃娃当然也是这样。那怪物腥臭的鼻息几乎擦着他的发尖而过,丝丝入针般的毛发快要摩挲上他的肩窝。

 他却跑不快。 

幸好,上天似乎要为他留一条活路。 嶙峋参差的岩石间出现了一个黝黑的穴口,苔藓懒倦地酣睡在缝隙间,静谧幽邃。

 奶娃娃灵巧地攀上山石的凹处,雪白的腿肚子一蹬,小身子就挤进了岩缝之间。他蜷起身子,将小脑袋埋进双膝里,细碎的沙砾蹭得面皮上冒了丝粘稠的血痕,远看去与那覆了霜雪的红梅没什么两样。

 岩穴湿润阴冷,却并不孤独。石缝里似乎孕育着许多窸窸窣窣的小生命,壁上滚落下来的小水珠折射着罅隙间透出的光亮,再掉在泥土里,摔得支离破碎。 

奶娃娃向外看去。苍穹是墨色的,终于是皓月当空,星临万户。

 随着山林,他一同睡去了。 

 贰. 

 “喂,你醒醒,你是怎么来这里的?”

 那声音脆生生的,似泠泠山泉,淅淅沥沥的裹入奶娃娃的梦乡,催得他悠悠醒转。 

朝露带着晨间的芬芳,将奶娃娃的小身子捂得严严实实。他揉揉惺忪的睡眼,探出个小头,向下瞧去。 

昨日托举他上来的山石已被那怪物踏作齑粉,零落的堆在一旁。而站在这之中的,是个与奶娃娃年级相仿的少年。

他的小脸圆的像个糯米团子,一对黑眼珠乌溜溜的,嘴角两端上挑成一个弧度,双颊陷出两个汪着笑意的酒窝。他着一身青灰色的素袍,腰间挂着一根暗棕色的糙木棍,无端令奶娃娃想起宫中的墙檐。此时他就站在那,神气活现的看着奶娃娃。 

“你……你是谁啊!”

奶娃娃怕得猫了猫腰,小脸皱了起来,奶声奶气的问道。 

“我吗?”那孩子歪了歪头,思索了片刻。接着笑吟吟的开口,“我姓齐。”

 “那个怪物走了吗?”

 “怪物?”

那孩子又笑了,酒窝跳跃起来,与林间斑驳的阳光放肆起舞,“那是还没长大的野猪啦,你看,地面上的石头都是它拱出来的。不过它吃不到你,就走掉啦。你要不要下来?”

 奶娃娃薄唇抿成一条细线,脚腕子悬在半空晃悠晃悠,又瑟缩回岩洞里,埋头不语。

 “你害怕?”那孩子还笑,发间散落几缕小辫子,随着奶娃娃的脚一道晃啊晃啊,惹人爱得紧,“的确啊,石头碎了你就不好爬了……要不你跳下来吧,我接着你。”

  “你,你能接住我?”

  奶娃娃眼角泛起一片潋滟的水光,睨了那孩子一眼,抱紧双膝。

  “自然,我可是练武的!放心吧。”

  那孩子昂头,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,藕节似的腕子伸出来,做出一个环抱的动作:“来吧。”  

  “……”

  奶娃娃迟疑一瞬,颤悠着小脚丫迈出了脚步,接着,失重感趁他毫无防备时顺着鼻梁钻入脑中。

  搅得那酣睡在足下泠泠的溪水,那颈背倚靠着的血脉贫瘠的山川,那头顶撑起的靛蓝的天穹,晕晕乎乎的缠绕在一起,斑驳成一副晕开的水墨丹青。

 “唔……”

  奶娃娃紧咬着牙关,憋得眼角泛了些桃红。可就在他脖颈即将被山石戳出一个碗口大的疤的那一刻,及时跌入了一个单薄而缠绵的怀抱。

  那孩子结实如树一般,将奶娃娃抱在臂弯里。他指尖此时正摆弄着奶娃娃的一缕儿发尖,玩味的咂咂嘴,侧过脸,笑出两个汪着美酒的酒窝。

  “怎么样,我就说我能接住的!”

  奶娃娃紧闭着双眼,睫毛细细密密的一排。糍粑似的小脸埋在那孩子的肩窝里,两只胳膊无师自通一样将他的颈子抱的死紧。可这么一来,那孩子的平衡一下便被打破了,晃悠晃悠身子,向后跌在草丛里。

  苍穹被晨间的暖阳镀上烫金,悠悠地落在那孩子眼里,细细碎碎得仿佛落了些星子。那孩子笑,奶娃娃也笑,笑得糯米团子上淋了些红糖粉,笑得与山后的一线天光缠绵交融。

 那年,他们便相识了。

叁.

  那孩子说,他从记事起便生长在山腰一间寺庙里,庙里的老和尚都说,他是山林的子徒。

  “我也从不问他们我爹娘的事,既然没有,那便是没有。”

  初冬的树木大多已枯萎了,枝丫酥脆,一碰便发出令人不安的断裂声。那孩子就找了棵正值花期的梅树,斜坐在枝上,玩弄着两根小辫子的发稍。

  “你呢?”

  他朝奶娃娃笑。

  “蹇宾。” 

  奶娃娃不去理会他嘟囔着重复自己的名字,俯下身理好凌乱的衣袍。再抬起头时,却正好与那孩子四目交叠。

  那双眸子是富有灵气的,与奶娃娃在宫中时常见到的古水无波的眼眸不同,它们在飘忽,在跳跃。

奶娃娃盯久了,还会羞怯的移开。他觉得好玩,便又笑了。

  “我家离这里好远,可我不大喜欢待在家,便一人跑出来了,爹娘都不知道。”  

  “结果跑的太远啦,玩够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家。”

   听了这话,那孩子一个鲤鱼打挺,翻身下了树。把在堆满沟壑的树皮上蹭的脏兮兮的小手往衣服上一抹,接着像小兽一样衔起奶娃娃的腕子,晃悠晃悠额角上垂下的小辫子。

  “那就先陪我回家里好了,总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,你又怕动物……我不会把你拐跑的,别这么看着我啦。”

  话音未落,那孩子便看到了奶娃娃眼中流转的水波,像弥漫着厚重的雨气,将他隔绝在了那个世界之外。奶娃娃像山野中受惊的野鹿,黑白分明的眼睛隐隐泛红,警惕的瞧着他。

  “我……”

  奶娃娃抿了抿唇,一对湿漉漉的眸微微翻起,看向那孩子,迟疑一阵,才开口。

  “我信你,不怕。”

  ……

  一路无言。

  奶娃娃被牵着腕子,鬼使神差地跟在那孩子后面走着。

  走得疲惫了,便枕着那孩子的肩窝歇息一会,来了兴致,便拾一截枝条放在手心里磋磨。偶尔躲在那孩子身后,怯生生地逗弄着枯烂的枝条里钻出来的小甲虫。

  路不大远,走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。

  这大约是奶娃娃第一次见到寺庙。

  一水儿的红瓦灰檐,似精壮的汉子那般稳健,却又似水般寂寥。沿着房檐踱步,只能听见窗棂交错间,未能南渡的鸟雀撕心裂肺的哀鸣。每间屋都类似极了,被赤红的矮墙拥在怀里,黝黑的门洞吸净了本就昏暗的光线,肃穆的,懒倦的,与那红尘世俗半分不染。

  檐上雪还未化,赤红与素白缠绵悱恻,缀上星星点点的嫩绿,走过时,几乎能听见雪融化的声音。这对见惯了金銮玉宇的奶娃娃来说,是无比新奇而神秘的。

  他的脚步放轻了,像一口轻烟。

  松针油亮鲜活,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回归泥土的宿命,稀稀落落的铺在绛灰色的石板平台上。几步阶梯之上,中心大殿朱红的大门里黑漆漆的一片,隐隐擦出些飞金,无端让人心里发紧。

  “师父师兄,我回来啦!”

  那孩子轻车熟路,全然不被这肃穆的环境影响。随着他这声叫喊,一个身着褐色麻布长袍的男人从门洞里信步而来。

  那人额头锃亮,与天际挂着的那火盆子一般晃人睁不开眼。可那种淡然与稳重却是从内散发的,仿佛内心已被佛理浸染成一片丝毫不沾染软红尘的净土。

  那人看见孩子,笑了。

  “小齐,你又去哪儿玩了?可真能让师兄着急。”

  “小齐……?”

  奶娃娃重复一遍,毫无来由的笑意从唇角漫上眉梢,好看极了。

  “这名字可真是好听。”

  “那你以后便如此称呼我吧。”

  那孩子笑得也好,不再理会师兄横眉立目的指责,牵着奶娃娃四下玩耍去了。

  这是座大庙,光是大殿便有个几间。里面供奉的什么弥勒佛啦,伽蓝啦,菩萨啦,小孩儿也说不清楚,就指着那些面目狰狞的,二人多高的飞金佛像咿咿呀呀一通胡扯。

  奶娃娃却极有兴致。每当那孩子侧头与他对视时,都能看到他熠熠有神的明眸,它们不再包裹着千年不化的坚冰,而是活起来了,在漆黑的大殿里与那金像一同明灭。

  “小齐,你长大的地方那么有趣啊。”

  奶娃娃生怕扰到什么,声音轻得似呜咽的小犬,却与孩子的小辫儿一起跳跃着。

  “你要喜欢,就经常来找我玩,我这儿永远让你来。”

  他可真喜欢奶娃娃啊。

  夜。

  山野的夜是静谧的,浓稠的绛色丝绸似的卷裹了人的身体,用如江南女子笑靥般的清风抚平褶皱冗杂的思绪,再将唇角摩挲稚子的脸颊。

  这是奶娃娃不曾见过的夜。

  也是无论岁月如何流转,他都无法忘却的夜。

  他与那孩子挤在一张床上,那床如银铸成似的梆硬,硌得他背上一抽一抽的疼。那孩子便用小手帮他垫在身下,软乎乎,汗津津的,从身下一直烫到心底。

 “小齐,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。”   

 “不知道。”   

 那孩子翻了个身,另一只手帮奶娃娃理理额前散落的碎发。

 “蹇宾,你从哪儿来?”   

 “从很远的地方来。那儿有金银玉帛,有数不清的竹简书卷,有很多很多留着大胡子的人,他们管爹爹叫‘侯爷’或‘大人’。可那儿没有吓人的佛像,没有光头的师兄,更没有小齐……”  

  说着,便没声了。

  奶娃娃的呼吸变得悠长,枕着落地银河,他睡去了。

肆.

   岁月哪儿了解什么人间疾苦,海誓山盟。 它只是刻板且从不停歇地走着,走向无人能够抵达的尽头。

  再见面那年,奶娃娃十一岁,那孩子十岁。

  那个庙仿佛被时间遗忘了似的,数载春秋过后却无甚变化。蹇宾循着记忆里被那孩子牵着走过的小路,藏好忐忑与希冀,步入敞开的大门。

  孩子们都是懵懵懂懂的样子,站在宽阔的石板平台上列队。蹬腿,出拳,一只只馒头似的小拳头像模像样的击打着想象中的敌人,稚嫩如鹅黄色嫩叶般的小脸儿崩的死紧。

  最前面那个晃着小辫子的稚子,可不就是他的小齐吗?

  “小齐!”

  蹇宾眉目含笑,踮起脚挥了挥雪白的腕子。

  “蹇宾,你来看我了!”

  他的小齐笑得可真好,眸里蕴着满溢而出的惊与喜,也顾不得未打完的拳了,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跑来。

  “你一人来的?可有被山间的鸟兽吓到?可受了伤?”

  “没有,怎么会。”

  蹇宾打量着眼前人,比初见时清瘦了,却也潇洒不少,随着身体开始抽条,便长成了个挺拔的少年人。

  可小齐说蹇宾也变了,多了一股子他难以形容的感觉。好像是稳重了,隐忍了,像个小公子了。

 “好啊,真好。”  

  小齐用指尖抚摸他的鬓,眼波里流淌着澄澈的小溪,嘴角浮现两个盛着笑意的酒窝。

  “你知道吗,我爹娘还是决定把我送去书院,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。”

   “尤其是夫子,我一看到就打哆嗦。同窗们也都不爱跟我说话,说什么高攀不起我。而且不好好念书,爹爹还要打我呢。”

  说是长大了,可一看到他的小齐,蹇宾还是开了话匣子,嘚吧嘚吧说个没完。

  小齐也不语,只是听着,偶尔帮他抹平揉搓出褶皱的衣领。

  “你呢?”

  “我……不过是如从前一样,早课,诵书,练功,打理佛堂,无事时便想想你。”

  小齐比幼时嘴更笨拙了,寡言了。一气儿说不了太多话便要顿住思索。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,听着窗外孩童喧扰的嬉闹声。

  蹇宾怔怔地看着小齐的侧脸,那里的面皮白皙而光滑,几缕小辫子绕过耳廓,稀稀落落的垂至腮边。

  “小齐,我能帮你编小辫子吗?”

  “噗嗤……”

  那人表情一滞,接着笑得灿烂。

  “自然可以。”

  蹇宾凑上来,笨拙地用最轻柔的力道归置好散落的乌发,将它们拢在手心里,再把姜黄色的线绳套在手腕上。

   “揪疼你了便告诉我,我不大会。”

  “不怕。”

  蹇宾看不到小齐的脸,却能听到那人满是笑意的回答。他半跪在床上,将那人的肩搂在胸前,两只小手把一股发分成几缕,再耐下性子编在一起。

  他手一点不巧,编出来的部分毛毛糙糙,半分不雅。好几次力用大了,疼得那人嘶得倒吸一口冷气,眼泪差点滚出眼眶。他也无奈,只得揉揉那人头顶的软发,心疼得几乎要那人一起掉眼泪。

  几次错误终是让蹇宾彻底乱了方寸,他撅起嘴,小脸上晕开绯色,和窗柩的赤红映在一处,小齐看去觉得可爱极了。

  “不弄了不弄了,反正我弄不好。”

  说着,他将手心儿里一缕头发狠狠摔掉,任穿堂风将它们吹得飞舞起来。

  “唔……!”

  等听到小齐一声惊呼,蹇宾才回过神儿来。看见那人抽抽鼻尖,小手不断揉着头发的样子难受极了,赶忙把他的小脑袋抱紧怀里一边揉一边吹气,下巴轻柔地摩挲那人的头顶,嘴上却硬着不开口。

  “蹇宾,帮我编完好吗?”   

  小齐把头埋在蹇宾怀里,声音颤颤悠悠还带着哭腔。蹇宾不敢不应,便耐下性子,再次拢好四处纷飞的发丝。

  终于,在过了几乎半个时辰后,小齐头上多了一股歪七扭八的小辫子。

 “可真难看。”   

  蹇宾哭笑不得,一遍遍揉弄着小齐的发梢。

  “没有,蹇宾编的就好看。”

  小齐也笑,像初见时那样衔起蹇宾的腕子,领着他在庙里跑着,跑过与他们低头寒暄的稚子,跑过四季常青的迎客松,跑过大殿黑漆漆的门洞。

  “师父,师兄!”  

  他看见几个光头和尚,拉着蹇宾跑去,炫耀似的指着那条歪七扭八的小辫子问道:“蹇宾给我编的,好不好看!”

  可那几人却并不如小齐这般开心,他们神色古怪得很,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蹇宾的名字。

  为首那老人眉心拧起一个疙瘩,半晌才迟疑着开口:“小齐,你这朋友,可是天玑侯之子蹇宾?”

  小齐不明所以,便转头看向蹇宾。

  “正是。”

  他又看到了蹇宾的那个眼神,警惕的,疏离的,仿佛一口盛着黑水的深井,正散发着刺骨的寒气。他轻轻打了个哆嗦,握紧了牵着蹇宾的那只手。

  “齐之侃,你怎可如此胡闹!”

  那老人面色赤红,指着他破口便骂,“堂堂天玑侯之子,怎能与你同睡一室,为你编发?快谢罪。”

  什么啊。

  小齐五指虚握,脑中一片缥缈。他眼睁睁的看着蹇宾被师父师兄们拉走,安排进了庙里最好的住所。

  他可一点也不喜欢那儿,冷冰冰的,枕的都是玉,硌得人后脖颈疼。

  但能有什么办法?师父都许久不曾如这般动怒过了。

  这晚,小齐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儿,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个煎饼卷儿时,屋门猛的开了。

  门外那人一身单衣,单薄的令人心酸。他却是在笑的,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。

  “小齐,你陪我睡好吗?”

  他的小齐当然知道,他在凛凛寒风中走了多久才敲开得这扇门,便立即将被子裹在他身上,用热噗噗的身体将他拥了个满怀。

  “我终于知道了,你叫齐之侃。”  

 “之侃,当真是个潇洒的名字。”   

  两个少年抱作一团,以身子为碳火为彼此提供星点温暖。这春夜,便这么过了。

伍.

  又是一年仲夏。

  第三次见面那年,蹇宾十六岁,小齐十五岁。

  依旧是蹇宾自己找来的。那日齐之侃下了队列,颈子上还滚着汗珠,在麻布衣的领口晕开一片深色。

  他刚步下阶梯,便看一人逆光站在那儿,长身玉立,笑的和那夏日初生的艳阳一般明媚。

 “小齐!”   

 “蹇宾,许久不见。”

  他迎上去,指尖点了点那人的眉头,却反被那人将手焐在掌心里揉搓,身子也被搂在了怀里顺着肩头一阵轻抚。

 “小齐,你变得我几乎要认不出了。”   

  的确,齐之侃变得极大。他虽未及冠,却因练功勤勉而早行了剃度礼,此时额角上垂落的小辫子被剪去了,一头乌发也不剩多少。倒也更突出少年俊俏的轮廓。

  “但蹇宾为我编发时用的线绳,我还一直留着。”

  他与蹇宾像幼时一般并肩走着,聊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,他眸里是银河,望向蹇宾时便与颊上的飞红交合,竟与那夏日的繁花争艳也毫不逊色。

 “小齐,想来我还不曾与你说过。我爹爹将天玑侯之位传与我,自己享天伦之乐去了。我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天玑侯了。”   

  “你呢,就是我天玑侯的朋友,以后无论什么事,都可以来找我。”

  齐之侃侧过头去看蹇宾,他也变了不少。从前那副孤僻又略带乖戾的样子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青涩却威严的性子。无端的,齐之侃便想到有朝一日那人睥睨天下的模样。

   “是,君上。”

  他装模作样的行了个抱拳礼,语气尽是调侃。蹇宾自然知道齐之侃是在寒碜他,就用指尖捣捣那人的耳朵,摸摸那人的鬓角。

  “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。”

 ……

  只是齐之侃也不如从前那般悠闲了,他现在已是一群孩子的师兄,需日日领着他们早课,练功。便少了陪蹇宾的时间。

  那日,蹇宾寻不到齐之侃,听闻他正在大殿里诵经,便顺着几个僧人的引路进了这儿。 他是来过这里的,可跨过门槛的一瞬间,呼吸却猛的滞住了。

  他未曾见过如此虔诚的信徒。

  大殿无窗,只有两支红烛火光葳蕤,因此显得昏暗极了。鎏金的佛像隐在黑暗中,斑驳的黑色将他的脸分割的更加狰狞。梁木上绘着蹇宾难以理解的彩绘,冰冷,肃穆,仿佛在这炼狱的某一角,正藏着什么青面獠牙的凶兽,企图将闯入之人一口吞噬。

  然而就在那佛像的脚下,齐之侃正跪在那里。他蜷着身子,与这大殿相比如此渺小。一身素袍,白皙的颈子间缠着一圈佛珠,他闭着眼,轻声却清晰的念着什么,手里的木鱼儿敲击发出的声音一遍遍在大殿里回荡。

  “笃,笃,笃……”

  蹇宾站了片刻,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。此时的齐之侃离他近极了,走上两步就能抱住他。可蹇宾却畏惧了,他甚至害怕眼前这单薄的人不过是个幻觉,下一秒便要回到他无法企及的极乐世界。

  “笃,笃,笃……”

  时间于大殿仿佛是凝固的,木鱼儿声就这样一遍遍撞击着昏暗的角落,落在蹇宾耳里,与心中的恐惧与敬畏相击,几乎是振聋发聩,头亦开始隐隐作痛。

  “君上……”

   不知过了多久,长跪那人开了口,音调是蹇宾陌生的沉稳与平板,尾音化作一声长叹。他起身,跪麻了的腿走起路来有点踉跄,却轻缓的扶住蹇宾的腰,与他一道走出了大殿。

  猛的见到阳光,两人眼底均是一片斑驳,灼烧般的疼痛让他们好一会才缓过神来。对视一眼,蹇宾才定下心,他的小齐没有消失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。

 “小齐,你刚刚的样子,与往日相差可真大。我可从未见过你如此肃穆虔诚的一面。”   

  “虔诚……”

  齐之侃垂眸,颊上一颗小痣衬在雪白的面皮上,惹人爱极了。

 “我心不诚,才要日日诵经。”   

 “为何?”   

  “不知。”  

  齐之侃寡言,蹇宾也就不放在心上了。便与他聊起经文典籍一类的话题,一直聊到天色昏暗。

  仲夏夜。

  蹇宾还是没争过庙里的老和尚们,被安排在了最敞亮的一间卧室。已至戌时,窗外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,虫鸣却如浪潮般一波接一波的开始了。他听得入了神儿,猛的想起了初次见到齐之侃时自己藏匿的山洞,那些窸窸窣窣的虫鸣。

  接着,脑海中又是他的小齐极好的笑靥。

  他耳尖一阵泛红,将脸埋在被子里也笑起来。伴着晚风和那点小心事,他呼吸逐渐变得悠长,沉沉的睡去了。

  星光入梦。

陆.

  岁月大约真是一个恣睢随性的小孩子,将浮光掠影般的片段全部丢入遗忘的长河,只有刻骨铭心的,才能雪泥鸿爪,留下来过的痕迹。

  俗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,这其中玄妙又岂是芸芸众生所能参透的。然战火纷飞的年代里,最凄惨又最伟大的,也正是这些平凡庸碌却不屈不挠的肉体凡胎。

  钧天大陆,狼烟四起。

  第四次见面那年,蹇宾十九岁,齐之侃十八岁。

  那日,齐之侃打理罢佛堂,转身正打算离开,便看到大殿门边站得挺拔的那人。

  佛堂里暗,更衬得罅隙渗入的光芒是多么明亮。蹇宾沐在那光里,眉眼也柔和了些。一身胜雪白衣,以丝线勾勒些虎纹,身形修长,已然是一位翩翩公子了。

  “小齐,我来看你。”

  齐之侃笑得极好,正是蹇宾记忆里的模样。一对鹿目映着身后红烛蹿动的烛光,弯成一道新月,笑着笑着,却不经意滚落一滴烛泪。

  “小齐你这是……?”

  蹇宾慌了神儿,冲上去摩挲着齐之侃的眼角,将泪擦净了,却也将他的笑释淡直至隐去。

  “战事已起,钧天大陆定要四分五裂,千疮百孔。无辜百姓四处奔波,君上也定不比他人舒坦。一想君上本身身子骨便弱,又日日劳累,每日提心吊胆做那些决策,贫僧便为君上担忧。”

  “可小齐虽说为我担忧,却还是笑了,又是为何?”

  蹇宾心里百感交集,面皮上却笑得戏谑,抬手轻落落地点上那人鼻尖,发问道。

  “……小齐,想念君上了。”

  这时,蹇宾才得了空,去细看看他许久未见的小齐。

  齐之侃与幼时完全不同了,一头乌发早已剪去,连上次见面时毛茸茸的一层软发也修剃干净了。眉目却更俊朗了些,一对剑眉飞如发间,竟是与蹇宾如出一辙的凌厉。

  可他的性子却愈发木讷寡言了,不知是否是皈依佛门之人的通性,喜怒总不行于色。若不是眼下齐之侃的一点失态,蹇宾或许真会以为自己正与一潭枯水对话,无论怎样都不泛一丝波澜。

  一路,两人并肩而行。

蹇宾总爱侧目去看那人,看那人眼底卧着的一汪泉水,平淡而澄澈,与那不染纤尘的白衣甚是相配。看着看着,蹇宾的目光便有了温度,痴恋般的笑趁他不注意时,悄悄挂上了脸颊。

  “小齐。”

  “君上有何事?”  

  蹇宾这才发觉,他将那人的名字放在唇齿间琢磨的时候不经意叫出了声。可看到那人略带疑惑,微微偏过头看他的样子,心底又是一片欢喜。

 “小齐想我,我自然也是想念小齐。挂念你多了,便想叫叫你罢了。”   

  一句说罢,却没听到回音,只有身旁人浅浅的呼吸声。

  这庙也变了。

  石阶上长青松枯了几棵,颓萎的斜靠在长势正好的树茎干上,像巨大的寄生生物。几间旧殿似乎更老旧了些,已至耄耋之年。朱红的墙面上都是深浅不一的斑驳划痕,彩绘也一块块剥落下来,无端让人有种美人迟暮的悲哀。

  而蹇宾熟悉的平台,却依旧是庙中最鲜活的部分了。上至十岁出头,下至走路都不利索的幼童,身着庙里最粗糙的麻衣,操着根木棍便可玩的不亦乐乎。蹇宾看着有趣,便驻足观望了一会儿。

   “小齐,你这庙里的小弟子可是越来越多了啊。”  

  “如今战事初起,天玑也到了征田纳税的时候。而那些苦人家出不起这钱,爹娘就强制去参军,将无人看管的孩子送到这里,只为有口饭吃。师父心软,便都收为弟子了。”

  齐之侃语气平淡无波,目光投向那群玩闹的孩子们,虽无谴责谁的意思,却使蹇宾莫名的难受起来。

  “小齐,可是在怨我将天玑引入战局?”

 “我的选择是不是让小齐失望了?” 

  齐之侃心下一惊,他本没有怪罪谁的意思,却不想使蹇宾自责起来。可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淡然,思索片刻,才开了口。

   “贫僧无论是生是死,永远都是君上的子民。君上做的决定,贫僧自是万死不辞。”

   “还有……贫僧更希望君上保重身体,日日平安喜乐,如此,贫僧便永远不会失望。”

  这话蕴满了少年那点差点兜不住了的暧昧心思,所幸又在齐之侃淡漠的神情里被及时藏进了无波的心海,蹇宾抓住了一个小尾巴,却不解这心思真正的全貌,心里自是别扭极了。

    一时间,两人都无话,却各有各的小心事。

 “君上,如今天璇已然自立,天权天枢也在筹备中。不知君上……”   

  蹇宾没想到齐之侃突然开口竟是提及这事,身子猛的一僵,笑得酸涩。

 “小齐呢,认为我该不该自立?” 

  “……贫僧无甚想法,君上不悔便好。”

  僧人本就与世无争,更不必说齐之侃这闷葫芦似的性子了,蹇宾知道齐之侃是关心自己,却不知如何问起,便也不强求他说什么,就这样并肩与他走着。

  

-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舍利子,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受想行识,亦复如是。”

  

  那夜,蹇宾便是伴着窗外孩童稚嫩的诵经声,缓缓睡去的。

  他依稀记得,他的小齐曾与他背起过这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,那时那人光洁的面皮,微微垂下的眼帘搅得他竟有些意乱,如今入了梦,蹇宾更是能肆意想他,念他一回了。

  齐之侃疑惑,不知他的君上究竟梦到了些什么,才笑得如此好看。他迟疑,终是轻轻抬起手,揉了揉床上那人的眉心——或许是因为总皱着,那里卧着两道浅浅的纹路。

 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,苍穹彻底被倾出的墨色染浓,连星子都只有寂寥的几点。齐之侃花梗般秀气的指尖攥紧身下的被褥,将布料揉搓的皱成一团。他在竭力遏制什么,或许就是心底倾倒而出的爱意。

  许久后,齐之侃再睁眼,便又是一潭死水。他终是没有再做什么,只是眷恋的凝视睡熟的蹇宾,任晚风吹皱素白的衣袍,转身,消失在茫茫夜色里。

  没人知道他来过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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